锦不语

【而我路过那江南小镇惹了你】
【鹿】


【脑洞自留地】
【转载请过问】

【桂花冬酿酒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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凭尔话温柔:

“不过一篇杂文轶事,也值当的皇帝陛下不远千里万里的微服去寻,寿宴也不做了,冬至前也不晓得能不能赶回帝都祭天。真是——”

“话太多了。”

“……是。确实是微臣多话。好端端的提什么桂花冬酿。”

没人接话,马车内气氛一下子陷入沉默,金兽炉里的檀香也静悄悄的燃着,徐缓的烟雾在离开香料本体之后不到三寸的半空中消散不见。

 

这话其实还得要从几天前说起。

临近冬至,除了祭天,整个帝都最大的事情,莫过于皇帝陛下的寿辰了。

和往年一样,苏锦颜罗列了寿宴和祭天两本流程奏本,和某天晚上的桂枣山药粥一同送进了御书房。

偏巧当日皇帝政事清闲,把人留下,一边喝粥一边看着两本奏本,等他看完奏本定了旨意再走。

“您这批阅就是批阅,边看边喝也不怕葬了胃。”

“这么说起来,朕倒是忽然想喝银耳莲子羹了。”

“现在这天寒地冻的,银耳还好说,莲子哪还有新鲜的,煮出来断然不会好喝。”

“那是你手艺还欠。”

“俗话说,春吃花、夏吃叶、秋吃果、冬吃根。莫说我只是个祭司,不是厨子。就冲您这非要越节而食,怎么尝得出当节的美味。”

“手艺不高,道理不少。”

也不知道这皇帝陛下今天是哪来的精神,非要争个高低上下似的。苏锦颜碍于还有宫人在旁侍奉,又不好反驳,只得另起个头,把话题引导别处去。

“说起当节食味,微臣前几日倒是读了个不见出处的杂文,不知陛下有没有兴趣听。”

皇帝那边正喝完了粥,也看完了冬至祭天那份奏本,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漱口,神情自若,是在示意苏锦颜不妨说来解闷。

“文里说,苏州当地有一种很神奇的桂花冬酿酒,每年只在冬至前十天上市售卖,卖到冬至便没了。每年到了时节,卖酒的酒铺门口便会从早到晚排起长长的队伍,只等到最后卖酒姑娘那一句:今年卖完了,明年请早。”

“不过是物以稀为贵而已吧。”

“也不尽然,文里也有描写这桂花冬酿酒的口感如何清甜甘冽。究竟如何,自然只有尝过才得知真假。”

 

本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的谈资,没想到却被皇帝陛下记了下来。

第二天,待到二皇子下了太傅的课程,跑来缠着他父皇询问今年父皇的寿宴会有些什么好玩意儿时,皇帝陛下当即答道,今年寿辰摆驾苏州。

这便有了皇帝陛下微服苏州,寻访桂花冬酿酒的行程。也有了开头那段对话。

贵妃娘娘嫌寒冬时节出门不方便,还不如窝在暖阁里打牌舒服,便省了这趟出行。

大皇子心在课业,也没跟来。

倒是二皇子年纪小,这样外出游玩的好事怎么能错过,当下雀跃向往。

苏锦颜本也想借口冬至祭天大典在即,自己应当留下来处理祭天事宜,却被皇帝陛下一句,“故事是你讲的,旁人不去都可以,你若是不去,到了苏州再让朕发现不过是个传说,也好当场罚你”给拽上了南行的马车。

天作孽犹可恕,自作孽不可活。

 

路远天寒,纵使一路上尽量节省了游玩,也难免迟了些时日,抵达苏州的时候,离冬至已不过五日。

苏锦颜心里叹着今年冬至祭天定是要荒废了。

皇帝陛下那边却是催着他赶紧找到售卖桂花冬酿的酒铺,免得错过时节,再等明年。

二皇子年纪尚小,自然管不得父皇和祭司大人说的什么酒铺,客栈一入住,便央求着父皇要去街上玩。

嘱咐了二皇子在外人面前一定要喊父亲,切不可透露了身份,皇帝陛下便优哉游哉的领着二皇子和两三侍从上街去了。

临走前还交代苏锦颜,无论如何要让他在寿辰当日喝上桂花冬酿酒。

再说一遍,天作孽犹可恕,自作孽不可活。

问过客栈老板,得知苏州确实有临近冬至售卖桂花冬酿酒的酒铺,那酒也确实像苏锦颜从书上看来的那样清甜甘冽。只是买酒的人家虽有,却并非家家名能副实。要真想喝地道的桂花冬酿酒,非城东夏家不可。

有了目标就好说,不过就是城东夏家么。

苏锦颜谢过客栈老板,转身便要出门,却被那老板又喊了回来。

“夏家的桂花冬酿好是好,就是实在少,而且贵。”

“多少都好办,不外乎价高者得。”反正有全国最大的金主坐镇,还怕买不下一坛酒。

“公子此言差矣,夏家的桂花冬酿,冬至前十天开始售卖,一天只卖一坛,冬至之日售罄。今日已过了晌午,公子还是明日早起吧。”

不是没见过物少价高的物件,宫里的东西那样不是有数有价的,一不小心碎上一只杯子,天下恐怕都找不出第二只了。而这简简单单的一坛酒,在这南方小城竟然也能卖出这样的姿态,想来还真不是俗物了。

既然不是俗物,且不说皇帝陛下的旨意,苏锦颜也有了兴趣,今日不妨就先去城东走上一遭。

 

苏锦颜城东寻酒暂且不说,再来看看皇帝陛下这边。

正遇到了麻烦事。

“放开那个孩子!不过就是一坛酒,留给你,明天到酒铺来买便是。犯不着伤害不相干的人,更何况还是个孩子。”

“少废话!等不到明天了!今天就要!今天!”

“你这人真是!我都说了多少遍了,今天的酒已经让你打碎了,没有了。大不了你挟持我,挟持那孩子也没有用!”

大街上原本熙熙攘攘人来人往,却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争吵停下了脚步。

一个衣衫破旧的中年男子,脚边是破碎的瓷白色酒坛,淡淡的酒香飘散在空气中,却没人顾得上欣赏了。怀里紧紧抓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,破碎的酒坛瓷片,成了紧贴在男孩颈间的利器。

而男孩不是别人,正是当今二皇子。

说起来蓝默冉难得领着儿子离了皇宫上街游玩,除却了一身黄袍,此刻只想做个普通的父亲而已。可偏偏老天为难,原本牵在手里的小儿子,竟然被忽然骚动起来的人群拥挤着离开了自己身边。事出突然,几个侍从也没能靠近。第一时间晚了一步的蓝默冉,再想去抓儿子的手,就发现儿子已经被人挟持了。

而比起向来冷静的他,此刻的事件中心,站着一位青衫公子,严声厉色的和歹徒对峙。

歹徒?

想到这个词,蓝默冉都不由得笑了出声。那个衣衫破旧手脚发抖的中年男子,怎么看也就是个务农人家罢了,脚步手势压根看不出任何功夫底子。要想伤害胡闹起来连自己都头疼的小儿子,恐怕实在欠了火候。

看清眼前形式,蓝默冉倒也不急着出手了,暗中吩咐侍从时刻注意那男人的动作,自己好整以暇,打算看场免费的戏。

“你这人怎么这样死心眼啊!这酒一天就只能开一坛,开早开晚都成不了,你打碎了这一坛,今年定是少一坛了!”

“我管你少不少,快给我一坛!马上!不然、不然我就杀了这个孩子!”

那人说着,手上竟然还真的使了些力气。

“父——父亲,萧儿不玩了啦,好疼的!”

毕竟是小孩子,就算再淘气,真的受了伤还是先一步哭了出来。

他这一哭不要紧,蓝默冉也沉不住气了,看来要等那个青衫公子,这事是解决不了了。

抢先移步,倾身探手去抓小儿子,余光身侧却忽然插进来一片青绿。

那男人被突然扑过来的两人吓到,手里下意识的就把孩子往外扔,另一只手的碎瓷片还发了狠的在空中乱挥。

蓝默冉动作迅速,两步便来到近前,挡开瓷片,伸手把儿子揽回自己怀里。被儿子小手抓住衣襟的时候,还真是心疼了一下。

可就在他这一分神,后一步赶到的青衫公子竟被那男人手里的瓷片刺入了手臂。

想也没想,抬手一记手刀劈在那人的手腕,只听得一声伴随骨裂声的惨叫,那人的右手腕骨估计是断了个彻底。

 

那边,跟来的侍从将那劫人的中年男人抓起来扭送官府,等知府处置。

这边,青衫公子也请蓝默冉一行来到就近的酒家稍坐,将事情起因详细告知。原来那人不知道是哪里来的,跑到他家买酒,不巧今日的酒已经售出,男人不听劝,追出去抢了客人刚买的酒,在追击的过程中又不慎将酒打破,这才挟持了蓝萧,逼他卖酒。

“不管怎么说,今日的事,皆因夏某而起。让令郎收了惊吓,又劳公子相救,实在过意不去。还请公子万勿推辞,到寒舍歇脚。”

“这些暂且不提,夏公子的伤,不要医治一下么?”

这才得空细看眼前人,真真一位远山眉、双瞳水,偏偏遗世佳公子。青衫落拓,此刻的真诚持重还带些歉意的神态,和方才救人时的大义凌然临危不惧实在天壤之别,竟让蓝默冉心里平添一瞬间的柔软。

更何况,对方的手臂还带着伤口,殷红的血色染在青绿的衣衫上,格外刺眼。

好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伤口上的疼痛似的,后知后觉的压着手臂上的伤口,指间瞬间渗出了红色。

把一直抓着自己衣袖不肯放手的小儿子交给侍从,蓝默冉上前想要给人查看伤口。

“我来吧。”

声音从雅间门口传来,紧接着白色衣袍就到了眼前。手法娴熟的查看了伤口,招呼下人从带来的药盒里取了药膏和绷带,仔细包扎完毕。整个过程都没再给人听到一句话。

“你——”

“祭——不对、苏大人、锦哥哥——”

还没等蓝默冉对着来人问出疑问,本来缩在一旁看着的蓝萧就朝人扑了过来,想是出门前没教过他怎样称呼,这称呼颠来倒去好几个,最后好像还是叫差了辈分。

“小少爷。”

苏锦颜接过蓝萧小小的身子,捏了一把肩膀和手臂,又看了看脸色神情,知道这小殿下是没有受伤。刚才被匆匆跑去找他报信的侍从吓得惴惴不安的心,这会也算放下了。要是这小祖宗真出了什么事,回去怎么和贵妃娘娘交代。

“阿锦。”

有点被人忽略的不快,蓝默冉开口喊了来人的名字。

“老爷。锦颜来迟了,让老爷和小少爷受惊了。”

苏锦颜略微倾身行了礼,神情却看不出有多恭谨。

“不碍事。”

“这位……公子的伤,也不碍事。”

“承蒙夏公子盛情相邀,再辞不礼,不妨就上贵府叨扰几日了。”

“那再好不过。”

置气而已。

起身经过身边,也不再多看一眼冷冷淡淡的人。请青衫公子带路,一行人当下向所谓的“贵府”去了。

 

“桂花冬酿酒也没寻来,还冷着一张脸给谁看。”蓝默冉坐在桌旁品着茶随口道。

初冬结霜存下的无根水,泡的茶还真是格外清香四溢,让人心情舒畅。可床边坐着哄着孩子入睡的人,倒有本事让本来雅致的气氛僵了个彻底。

“微臣办事不力,请皇上责罚。”

给睡着的孩子掖了被角,苏锦颜这才走到外厅,而后竟直接在蓝默冉面前跪了下来。

看着眼前人的举动,蓝默冉诧异,急忙伸手去扶,“这又是哪一出。”

“今日虽然没有伤到皇上和二皇子,但实在是微臣之失,微臣愿意领罪。”

“你——”

打断蓝默冉话语的,是轻轻地叩门声。

“谁?”

“蓝公子,是我,夏敬亭。”

不知道今个是怎么了,好像总是慢一拍似的。扶在人手臂上的手还没待动作,就被干脆利索的推开。白色衣袍转身去开了门。

大概是没想到开门的会是旁人,站在门外的夏敬亭也对着一下子出现在眼前的人愣了片刻。

“小少爷睡了,夏公子若有话,可轻些说。锦颜告退。”

蓝默冉这会儿也拿人没了办法,只得眼看着白色衣角消失在庭院的夜幕里。

又看了看床上睡着的小儿子,安稳的没有被打扰,便示意夏敬亭门外聊聊。

毕竟是南方,冬至临近的夜晚,也及不上帝都白日里的冷。

两人站在门外回廊下,半晌竟然不作一语。

“不知蓝公子,来苏州有何要事么?”

最后还是夏敬亭先开了口。

“要事谈不上,只是寻些东西罢了。”

“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么?我们夏家世代在苏州居住,若是蓝公子有需要,或许可以帮上忙。”

日子到了冬月十五前后,月亮也圆了起来,虽然比不上中秋,也足够把小小的庭院照的明朗些许。眼前一样是月光下的庭院,较宫里的御花园自然是相去甚远。可若有得意之人作陪,昔日庙堂之高也不及此时江湖之远。

可得意之人,甚少。

扭头看向身边的人,和白日里文质彬彬的模样又有不同,月光淡淡的给镀上了一层绵软的温柔,这大概是南方人的特质吧。

而那人,也不知道是承袭了哪里的风土人情,性子那样磨人。

“夏公子府上是作何营生的?”

“酿酒。世代酿酒。”

“那可曾听说过桂花冬酿酒?”

听到这,夏敬亭忽然轻声一笑,“那蓝公子以为今天白日里洒在当街的那坛酒如何?”

“酒香沁人,应是滋味甘甜。”

“那便是桂花冬酿酒。夏家独门珍酿,只此一家,是为正宗。”

 

第二天清早,夏府上下是在一阵吵闹中醒过来的。

蓝默冉安顿了被吵醒过来并不开心的小儿子,起身出门,便看到了等在门外的苏锦颜。

“好像是苏州知府带了昨日街上挟持小少爷的人来。”

“去看看。”

“老爷还是先用早膳吧,锦颜去看就是了。”

“不必了,你带萧儿先吃吧。”

人走的倒是快,苏锦颜想跟上去,却被连鞋袜都没穿就跑出来的蓝萧拽住了衣袖,“锦哥哥……”

赶忙把孩子抱起来送回里屋床上,“小少爷,您还是直接叫我锦颜罢。”

 

正厅里,昨日已经见过面的当家人夏老爷、少东家夏敬亭都在,身着官服的自然就是苏州知府了。挨着门边跪着的男人,换了囚服神色惨淡,是当街挟持蓝萧的那个人。

见蓝默冉来了,夏敬亭急忙将人请进正厅,没等询问,便将昨日的故事又补上了另一半。

男人和妻子相依为命,在北方村庄务农砍柴为生。妻子身患恶疾就要不久于人世,临终前只想喝一口桂花冬酿酒。男人变卖了所有家当,带着妻子远道而来寻酒。这才有了昨天发生的那些后来。

苏州知府仔细审了男人,又派人去到男人所说的城外破庙找到了男人的妻子。确认事实之后觉得不忍心,这才又带着男人前来夏府买酒。

“你若有此隐情,早说便是。我们定会斟酌情理,将酒卖于你。何必还要抢酒劫人呢。”夏敬亭言语之间皆是惋惜之情,即为了昨日废掉的一坛酒,也为了男人这一片痴心的冲动之举,“你且前面带路,今天的桂花冬酿酒我亲自送到你妻子手里。”

明明是得偿所愿了,可男人偏偏还一动不动的跪在地上,嘴里反复嗫嚅着来不及了、来不及了。

“怎么会来不及,有什么病找人医治便是,你这一副心死的模样做什么。”

男人垂头丧气又不作为的样子,让夏敬亭不由得皱眉。

“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怎么能懂!怎么懂……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……”

“酒也答应给你了,你这又是什么话!如今天下太平国泰民安,少在那里扰乱人心!”

这次生气的,是自从蓝默冉踏进正厅之后,便没发一语的苏州知府。突然在此处插话,真让夏家父子听得一愣。反倒是蓝默冉袖手旁观,神色无异,也看不出什么表示。

“你若不想要这酒,就别在这里浪费时间,外面——”

“你家夫人究竟是什么病,我找人给她治。”

打断知府继续训斥的,是实在有些不耐烦的蓝默冉。什么天下太平国泰民安,这老头就是做给他这个皇帝看的。一进正厅这老头就看出他的身份了,还算是有眼力介儿,没有说破。这会又积极起来了。

“治不了的,治不好的……”

“还没治就说这些丧气话。”也有些气恼于男人颓丧的状态,蓝默冉不再跟他啰嗦,对等在正厅门外的侍从道,“去请人来。”

夏敬亭等人被蓝默冉这忽然的举动弄得还在诧异之中,不出片刻,侍从已经带了人来。

可来人进门的第一句话便是:“治不了的,治不好的。”

蓝默冉一听便是皱眉,这人从出门起就跟自己唱反调,都一路了,也不见消停。

苏锦颜当然知道皇帝陛下那边是积怨已深,可事实摆在眼前,也顾忌不了那些了。

“从昨日起,凡是和这个人尤其是他的妻子,有过身体接触的,统统仔细地沐浴清洗,当日穿着的衣物最好煮水消毒,或者干脆烧掉。”

“怎么?”

“他妻子患的是梅毒——”

苏锦颜话音刚落,原本对旁人的话语充耳不闻独自颓丧的男人,竟突然起身猛地朝他扑了过来。苏锦颜没有防备,自然被人推了个踉跄,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上。男人的右手之前被蓝默冉断了腕骨,仅剩一只左手掐上苏锦颜的脖子,竟然也力道大的让人挣不开身。嘴里还疯了似的叫喊着,“你说什么!你不许说!不许说!”

变故来的突然,蓝默冉只觉眼前的白色衣袍一个恍惚便被人压制在地上。没有片刻迟疑抢在所有人之前出手,探手抓住男人的肩膀,手上一个使力,又是分筋错骨的声响。

“伤到哪了没有?”男人被他撂倒一旁,伸手搀起被袭击的人,箍在自己身前仔细查看,神情里的紧张担心尽皆流露。没等人开口回答,紧接着又对侍从道,“绑了拖出去——”

“慢着!”苏锦颜急忙拦下后话,这要是当场喊出什么拖出去斩了的话,还不天下大乱了,“我没事。放了他罢。”

“他敢伤你。”

“他没伤我,也伤不了我。放了罢。”

被面前一双幽幽郁郁的眸子看的说不出别的,蓝默冉最终还是摆手,把人放了。

“带我去看看你妻子。”

推开箍着自己的手,苏锦颜又走到那男人跟前,微微弯了腰,看着男人道。

“你……都说是梅毒了,你还去看。”

被晾在人身后的蓝默冉声音里难得带了情绪,却是无奈和气愤。

“不是老爷您叫我来给人看病的么,就算治不好,也不能不看看吧。”

头也不回的回应身后的人,手上的动作却是将那男人搀扶起来。

半晌,身后回了一句,“随你。”

而自苏锦颜到场便被忽略了似的知府大人和夏家父子,每个人的神情都各有不同,有是惊讶,有是不解,有是难以言味。

 

一行人来到男人和妻子暂时栖身的破庙外围,苏锦颜说什么也不肯让人再跟了。虽然有自己在不至于再让人染上病,可怕的就是万一,若真有个万一,别说要和贵妃娘娘、和天下人交代,就是自己这关也过不去。

嘱咐了跟来的人一定要尽快沐浴清洗,若有不适,按他之前留下的方子尽早服药。

受不住那千言万语的眼神,匆匆说完,便抽身带着桂花冬酿酒和男人进了破庙。

 

蓝萧一早上起来就没见到自己父皇,刚出门又被祭司大人抱着回了房。吃了下人端上来的寿面和寿桃,看着陪同自己用早膳的祭司大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,还没等把“今天又不是我生辰为什么要吃寿面和寿桃”的疑问问出口,祭司大人就被跑来侍从的几句话带走了。

有了昨日在街上被人挟持的经历,侍从们今日更是把他看得紧了。不让到街上玩就算了,竟然还不让到庭院里玩。

“我不管不管啦!我要父皇要父皇要祭司大人!”

这小祖宗哭闹起来,侍从们个个拿他没办法。正在焦头烂额之际,蓝默冉在夏敬亭的陪同下回来了。

“父哎哟哟不对、父亲!你去哪儿了,不要萧儿了!”

“父亲只是办事去了,怎么会不要你。”

把小儿子抱过来拦在怀里,给擦了擦沾着泪水的小脸,昨日让孩子受惊了,自己心里也是愧疚。

蓝萧抽抽搭搭的瞅了瞅周围,只见昨日才见的父皇让喊夏叔叔的人还有几个侍从,却不见祭司大人,“锦颜呢?”

“锦颜?”

“祭司大人让我这么喊他的。”当然这句话是趴在他父皇的耳边悄悄说的。

“办事去了。”

“又是办事啊……那今天也不陪我玩了么。”

“不如今天让夏某陪小公子去玩吧,这苏州城夏某熟悉得很。”站在一旁的夏敬亭适时的接上话茬。

蓝萧看了看那夏叔叔,又看了看不表态的父皇,犹豫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。伸手抓了蓝默冉的衣袖,“那父亲也要一起。”

 

小孩子的心性就是简单,有好吃的、好玩的,立马就能开心起来。蓝默冉虽然心里惦记着人,但看这小儿子玩的高兴,再加上江南美景在前,青衫公子作陪,也渐渐安下心来,全意于游玩了。

“苏州城说起来还是夏秋最好看,柳绿花红,亭台楼阁皆在一片烟雨朦胧之中,太湖泛舟,阳澄湖吃蟹,滋味无穷。这冬至时节来看,还是冷清了些吧。”

蓝默冉浅笑摇头,比起北方帝都此时已然秋叶落尽、白雪封城,这南方城镇,实在好过许多,“也不尽然,冬日里来,自有冬日的景致可看。”

“看什么?”

“相看两不厌,唯有敬亭山。”

此话绝不敷衍。

眼前的夏敬亭,比起那人,像又不像。

观其言知其行,危难之时敢于承担责任,为人处事落落大方,相处起来没有丝毫负担,所以蓝默冉才会不拒绝到夏府下榻。

若把那人比作太庙里终日不散的檀香香气,飘渺空中,上承神旨,下安万民,若即若离。

那么夏敬亭就当真是杯清酒,像是只有苏州这种气质的城市,才会酿出的酒一样,话语声调里带着南方人特有的绵软,却又掩盖不住清冽灵秀的本质,连衣袖上都散发的淡淡的酒香。

被蓝默冉一句话说的愣在当地的夏敬亭,两颊都悄悄飞上一片红霞,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答话。

“夏家少东家,怎么不自荐家酿,那不就是冬至时节的景致么。”

“你是说桂花冬酿酒?”终于找回思维,手里还留有几片长叶的柳条,又在指间绕了个圈,“冬至前十天开始售卖,一天只卖一坛,冬至之日售罄。蓝公子是不是也觉得夏家的规矩太多了。”

蓝默冉并未回答,不置可否。

“这是祖辈上传下来的规矩,背后倒也有个故事,不知蓝公子想不想听。”

又是故事,从御书房夜里谈书,这一路走来倒真是故事不少。还没等蓝默冉开口,一旁蓝萧的小身子就凑过来,囔囔着要听故事。

夏家祖上世代酿酒,却并非早有桂花冬酿酒。传到某一辈时,出了个少东家是酿酒的奇才,全国上下皆无匹敌,也招来男男女女争相结交。有一年冬至前,有个陌生的公子到夏家府上送了一坛桂花酿的酒,没有名字,却说少东家定会喜欢这酒。酒是浊的,尝起来味道稍厚,又甜一些,少东家瞧不上,连人带酒一起请了出去。谁知第二年那人又来了,又带了同样的酒。随后一连几年,年年冬至都是桂花酿的酒。

这样年年坚持,连少东家也终于动了心思,和那人约好,两人各自酿造桂花酒,来年冬至比试高低,若是少东家输了,便应了那人的一切要求。

少东家当年一酿十坛,冬至前十天便开始每日开一坛,可那人却迟迟不来。

直到冬至当日,才有人带了还未酿成的桂花酒来,并附上一封绝笔书信。

自此之后,夏家便有了独门佳酿,桂花冬酿酒,冬至前十天开始售卖,一天只卖一坛,冬至之日售罄。

故事讲完,只有蓝萧嘟囔着听不明白。蓝默冉和夏敬亭却是不约而同的沉默。

 

直到傍晚时分,蓝萧才算玩了个尽兴。

几人回到夏府,等在门口的侍从立马上前禀报。苏锦颜已经回来了,在房里休息。

蓝默冉正要往人房间去,却又被夏敬亭喊住了脚步。

“今日……可是小少爷的生辰?早上夏某听厨子说,有人去做了寿面和寿桃。”

“不是他,是我的。”

让侍从把蓝萧带回房,蓝默冉独自一人来到苏锦颜房前,也不敲门,推门便进。

“也不插门,旁人进来了怎么办。”

床上的人睡得并不踏实,听到动静只是睁了睁眼,翻了个身,没说话。

蓝默冉坐到床边,伸手给人理了理散在腮边的碎发,俯下身子声音放轻,“回来了。”

“人已经葬了,庙也烧了,免得再有人染病。”

“辛苦了。”

“皇上言重了。”

“哪里不舒服?”

看着人撑着身子做起来,蓝默冉伸手扶了一把,顺势又坐近了些。

“这儿,不舒服。”纤白的手指点了点心口的位置。

“明天就回宫了。”

“回宫也赶不上冬至祭天了。”

“那就不祭了。”

“那怎么行。”

“天下太平,国泰民安,有什么不行。”

“冬至祭天是祖训!”

“祖训有没有祭司大人衣衫不整与皇帝同坐一榻?”

“您——”

“好了,再歇一会该用晚膳了。”倾身揽过眼看就要生气的人,拥在怀里,手掌从脑后的乌发一直顺到脊背上摩挲,“中午吃了什么?”

怀里的人摇头,“那人说,得成比目何辞死,愿作鸳鸯不羡仙。”

拥着人的怀抱又收紧了一些,与前几次不同,空气中的沉默竟然有些劫后余生的缱绻和眷恋。

片刻的柔情被一阵敲门声打断。

苏锦颜挣了一下,却没能从那个暖热的怀抱里直起身子,只好偎在原处轻咳一声应了门。

门外是夏敬亭,说是刚才知道今日是蓝默冉的生辰,夏老爷在正厅设了酒宴,为蓝默冉做生辰贺宴。

“有劳夏公子了,我们随后就到。”

听到答话的是蓝默冉的声音,即便是早就知道那人来了这屋才会寻来,夏敬亭的心里还是不免有些不是滋味。却又不能多说,只先于两人离开了。

“他怎么知道今日是您寿辰?”

“还不是有人早早起来做了寿面和寿桃。”

“还不是没吃。”

“回宫再补上。”

“过时不候了。”

待到两人一路彼此置气来到正厅的时候,酒席依然全部摆好。早就被下人带来的蓝萧已经等得不耐烦了,见到父皇和祭司大人,立马喊着饿了要吃饭。

酒席上推杯换盏,左不过是些客套的话语,无非是什么有幸相识都是缘分之类的。

苏锦颜忙着照顾蓝萧,帮他夹菜盛汤,也省了搭话敬酒。

蓝默冉可就没那么轻松自在了,本就是为他生辰而设的贺宴,主角自然是他。夏家老爷像是吃准了他不会拒绝似的,好话一车一车的说,最后还是绕到了留人多住几天这个话题上来。

旁边隔着蓝萧坐着的苏锦颜,就连夏家老爷问出家里作何营生,娶了几房夫人,有几个儿女这样的问题时都没有反应,却惟独在“多住几天”这几个字上停下了手里的动作,弄得正等着祭司大人给夹糖醋排骨的蓝萧不高兴的撅起了嘴。

看了眼停下动作的人,蓝默冉倒是觉得心情好了许多。

“夏老爷盛情相邀,蓝默冉心领了,只是这多住几日实在是……家中还有要事,就不能多做停留了。”

 

酒席直到几人喝的微醺才终于结束,让下人先服侍小主子回去沐浴入睡,自己跟着大主子冷月之下闲庭信步。

“明日几时启程,微臣去安排车马。”

“交给下人就是了,还用你亲自去么。”

“总还是亲自做更放心些。”

“那不知祭司大人亲自为朕寻的桂花冬酿酒现下如何了,这会莫不是要朕失望而归了吧。”

“微臣办事不力。明早定会向夏公子买下明日的酒。”

“明日?明日就过时不侯了。”

走在前面的身影倏忽一晃,苏锦颜赶忙伸手去扶,却被人抓了手去。两只冰凉的手,握在一起,慢慢有了温度。

蓝默冉正要再开口,却听到两人身后不远处有了脚步声,提着灯盏,光却不甚明亮,一个身影缓缓而来。

苏锦颜自然也听到声响,这次还没等他动作,对方就先一步松了手。原本稍稍温暖的指间,倏忽穿过冬夜里冰凉的气息。

“蓝公子,苏公子。”

果然是夏敬亭。

只是不知怎的,问候之后,三个人竟然没有一人提起话题。

“夏公子是找老爷有事吧,锦颜先行告退了。”

僵持了半晌,还是苏锦颜先做了决断。蓝默冉也不留,也不看人,只等人行了礼,自觉离开了。

“蓝公子,若不急着休息,可否随敬亭走一遭。”

蓝默冉点头。

两人走了不久,来到夏府深处一个别院。

远远的,便能看到有人在庭院中的石桌上忙碌着什么,文火蓝光幽幽晃晃。

两人走到近前,夏敬亭挥手叫下人先行退下,自己上前接续了动作。

在石凳上坐下来,蓝默冉才看明白,天青瓷炉上闻着一盅酒。随着文火加温,酒香徐徐溢出,清甜甘冽,与当日在街上闻到的无异,只多了些温度。

“你不是说,来苏州就为寻这桂花冬酿酒么。今日那一坛,叫知府大人做主卖给那人了。先前不知道今日是你生辰,不然,应当为你留下。”

“人命在前,我只不过是想尝个鲜,断没有与人争酒的道理。”

“话虽如此,可你也是千里万里远道而来,若没能在生辰之日尝上一口,不觉的可惜么。”

为了方便温酒,夏敬亭的衣袖早已挽起,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臂。前日手臂上的伤还没好利索,动作里多了些小心翼翼的缓慢。落在看的人眼里,当真一幅,垆边人似月,皓腕凝霜雪。绵软细腻的苏州腔调,也被这文火格外温出些小情小调。

“这一壶本是明日开坛才称得上好酒,今日赶早,只得略微加温,味道兴许差了些,但也只有这个法子了。现下还不到子时,应该还算得你的生辰吧。”

“有劳你挂心了。”

接过夏敬亭递来的酒杯,仔细端详片刻,方才浅浅抿了一口。

——桂花冬酿酒,颜色是透明清冽的,里头飘着桂花瓣,喝起来微甜,稍有酒味。

当夜御书房谈书的句子,如今呈现眼前。

“果然名不虚传,此行无憾。”

“有生之年,得见天颜,敬亭才真是……此生无憾。”

 

第二天用过早膳,回程的车马就已经在夏府大门外等候了。

出来这许久,就连童心好玩的蓝萧也开始惦记着宫里的日子了,早早第一个上了马车,趴在窗口往外看,就等着父皇下令起驾回宫。

苏锦颜依旧是洁净的白色衣装,站在马车窗边看护着二皇子。

夏家老爷自然是送到门外,惜别之情溢于言表。

唯独少东家夏敬亭,立在一旁,不言不语,只是眼波幽幽的看着。只等到自家父亲发话,这才上前一步,还未开口,神色微有凄然,“公子此去,高岸为谷,深谷为陵,恐再难相见。”

“纵使山高路遥,亦不失冬至之约。”

诧异的抬眼看向面前的人,剑眉星目,竟糅成一团暖光,又像昨夜半圆月。

“此后年年冬至,敬亭必当斟一杯桂花冬酿酒,遥祝圣安。”

“好。”

 

“想什么呢,也不说话。”

“想回去怎么跟贵妃娘娘交代。”

“哦?那不知祭司大人打算如何交待?”

“如实回禀,看贵妃娘娘是打算接夏公子进宫,给个名分,还是直接派人做掉。”

“都听你的。”

靠在窗边的人不答话,只是回身横了一眼。

“故事也是你讲的,到头来,你这又不高兴了。”

“谁让夏公子那桂花冬酿酒,压根儿就没有微臣的份呢。”

“那好说,让你尝尝就是了。”

“怎么——唔……”

手腕上的力度一把将人拽了过去,紧接着交换了一个湿热的深吻。

“滋味如何。”

苏锦颜哪还顾得上什么滋味如何,只赶紧看了眼靠在皇帝陛下腿上睡着的二皇子。

还好,没醒。

本就浅淡的酒香,没入檀香之中,消散了余味。

 

最后说一遍,天作孽犹可恕,自作孽不可活。

 

-完-

 

是从前一个古风原创群里给皇帝陛下的生贺文

原创/原耽

今天忽然想起来就又修改了一下发出来

每次回头看从前的文都有种当年真是玛丽苏的感叹_(:з」∠)_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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